【APH】如何正确与濠镜哥哥谈恋爱

*老规矩,OOC,很垃圾,好像是男你,第一人称。不喜慎入。

*时间线很乱,迷幻的奇葩故事,自己YY产物。

*主题是【嫖王濠镜】随即掉落耀CP,不是三生三世梗是我白月光活长梗

*没捉虫,名字是我女神美术老师的名字嘻嘻嘻


00

 

我决定自杀,要去死。

 

听起来很悲观,很消极,在此之前,我也并非没有过类似的想法,比如经过马路的时候,被买家用画扔出门的时候,每一次走进空荡荡的教室的时候,亦或者说,被王濠镜委婉地拒绝的时候。

 

但是我在那些时刻并未真正将这个想法付诸实际。一次一次的强调希望所谓的延续性,使我顽强地苟活到今天,还浑水摸鱼地捡了个丰城画家的名头。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我的课其实根本没几个人来上,日子过的也并不很如意。就好像他们实际上也不明白,我吃的这些亏,不是因为太傻,而是因为太明白。

 

没有是非观使人迷茫,太过明白是非使人痴狂,没有所求使人痛苦,有所求使人痛不欲生。如果非要说,以前我可能还会跟人争辩的面红耳赤,我不是傻,我是觉得是就是,非则非,没有似是而非。我母亲说,我这个人就太死脑筋。

 

王濠镜说,我这个人,太蠢。

 

生死这么大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拖到今天,主要是因为,从前一直找不到契机。你比如,今天想要开瓦斯,但是我又怕瓦斯很臭,明天想跳楼,但是楼下一直有只猫,好怕砸到它,一来二去,非拖到今天。

 

拖到今日。我看手机,突然看到这样一则新闻:

 

据研究,蝴蝶的翅膀其实是没有颜色的。所谓的色彩,其实是翅膀上的纹路对光的反射。

 

蝴蝶的翅膀,其实是没有颜色的。

 

所谓的脱胎换骨,其实是假的。当蚕的时候尚且不需仰仗什么,破了茧,出了一方天地,才发现,要是没了光,生死都不由自己。

 

我带上深红色的帽子,穿上那件长的可笑的法兰绒大衣和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甚至打脚的深褐色小羊皮短靴,走之前,把昨天吃剩的饭打包起来,倒在楼梯口转角那只流浪狗的面前。

 

想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做的了,于是我走了出去。

 

 

001

 

作为一个破画画的,我也构想过天堂的模样,但我是个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画画人,当年我的法国老师让我们构想心中的天堂的时候,我竟魔怔地画了一副忘川图还得到大力赞赏,从此名震学院。

 

哪有什么忘川,后来回头看看,差点笑死自己,其实不就是我家后面那条丰城出了名的臭水沟。忘川的孤舟其实是水沟里的死鱼,两旁的曼珠沙华越看越像旁边的野花,至于三生石上的孟婆,其实是那条狗。

 

艺术同人生,毕竟是不同。

 

 

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很好,透过木窗简单的雕花照进房间,我看到几条长长的光柱,洒在地上,映着外面摇曳的影子,清新的风声,还有似有似无的读书声,于是我站起身了,站起来,发现我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

 

打开门,竟是山中仲春,绿影婆娑,新风清透,看到满院杨柳,丝绦垂挂,是一池浅浅的春水,一个粗糙的小池塘,里面有几条病恹恹的锦鲤,颜色也暗淡普通,旁边是一条路,大概是在山腰上的屋子,路往上去,沿路走,两边原本拥挤的树木也拉开了距离。

 

简而言之,我好像,很俗套地穿越了,实际上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朝代,我倒是觉得很像穿书,这种小说我初中的时候没看过一千也有八百了。

 

爬到路尽见平地,是一个处木屋,虽小,却十分雅致。

 

侧耳一听,里面有孩童读书的声音。

 

我走上前去,伏身躲在窗下。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簌簌落花被东风打落,纷纷扬扬磕碰过湿润的青石板,卷到我脚边,还是新鲜。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有个男人轻笑一声,一把纸扇遮住薄唇,眉眼弯弯,丰神俊朗,调笑着说:“古人只道有梁上君子,竟不知,还有躲在窗下的。”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我正盘算着默不作声地开溜的脚步蓦地一顿,转而抬眼去看他。


这一眼竟如平地惊雷,疾风骤雨席卷过千山万水。

 

我认识他,又不认识他。

 

是了,我的确有古代情结,不代表我擅长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讲话,更者,那是个生的太好看的男人。

 

我认识他,因为他分明就是王濠镜。

 

我不认识他,因为他只不过是披了王濠镜的皮囊,他不是他,我清楚得很。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惹起山中的乍暖还寒。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各自都不说话。

 

我想念极了他,他说我叫杨柳青,是他的挚友。

 

挚友,挚友。我心上寻味琢磨着这两字,半晌只觉意味无穷,有种若隐若现的亲密,有如薄云遮月,便吃吃地笑开来。

 

死了一次,还不能是情人,恐怕世间缘薄至此的,再找不出第二对,但也算得是天下独一份的孽缘不过了。

 

这时候的我,大抵已经接受了这一世人了,来的太不真实,有时候往往最是真实。想不到轮回是真的。

 

像现在这样也很好,在山上,带着一群孩子,教他们读书认字,每月出去买些用计,回头便是疏食清水,日子倒也不是太苦。

 

反倒有些隐若的甜味,在我死前却从来没有感受到。从前他不会这样温柔看我,也很少这样听我讲话,因为我在他眼里始终是很傻,是个什么都不懂,活到二十多岁还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的一个,破画画的。

 

“闲的有些过头了。”我看着远山上高悬的明月:“你便是教书先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些孩子的亲人,怎么不见你收束翛?”

 

“……想问什么,便问吧。”

 

“你哪来的钱?”

 

“抢的。”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看他波澜不惊地说:“抢的,下山采买的时候,顺便劫道。”

 

我心里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也没有别的法子接他的话,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着实太多了,他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其实我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很多时候,我连话都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我想诸位也会身同感受,当你想要表达很多东西的时候,往往是说不出话来。

 

却说我从前也叫杨柳青,第一次失去办画展的机会,是因为大金主看了我的画,想给我办画展,让我过去陪他吃顿饭,但我见人家的时候,紧张的哼哧哈嗤话都说不清楚,好好的主题思想愣是嗯嗯啊啊地磨蹭了半个小时没说清楚,最后人家也烦了,挥挥手既然杨小姐没有这个意思咱们就不叨扰了,走了。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我生来如此,万般不如人,万事不如意。老天爷固然不怜惜我,所谓逆天改命也实则从头到尾是个笑话。

不过,好在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遥远了。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了。

 

有些芥蒂一旦埋下就很难再消除,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发现这件事疑点实在是多,不说这个假王濠镜怎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这偌大的山,竟好几年从来没个其他人上来过。

就此,我胡思乱想了很多,甚至想过难道此地是什么世外桃源蓬莱仙境,凡身肉体见不到摸不着?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和王濠镜,都在以寻常的速度衰老着。而真正的得道仙人是不老不死的。


根本就是空欢喜一场嘛。


我和他,各怀心思,也默契地不提这件事。那些孩子也稍稍长大了一些。

 

春去夏来,秋收冬藏。我也不是没有对他表明过心意,但是他始终淡然处之,假装没听懂。

我始终不相信,难道我两世人都这样窝囊废,别个姑娘倒追,撇下面子来努力一些,总是不会太差的,我这都两辈子了,若再没些个进展,那就真的是丢脸丢到家了。

我知道情路凶险,人这一生能有多长呢?


再长也走不出三万天,可我心头血还滚烫。


这天是什么日子,我也不晓得,王濠镜其实不太喜欢我离开屋子太远,但是这儿太闷了,成天困在院子里迟早憋出毛病来。整日不是画画喂鸡,就是发呆睡觉。他早上在读书堂,落了堂才会来。

我还会画画,王濠镜初初惊叹:“我家阿青画画这样好看么?莫不是命中带丹青?”

话都这么说了,我索性也时不时画一些给他拿下山去卖,我几乎从不下山,不单是他不准,实则我也懒得动那个腿。我身子一直不行,常年染病,王濠镜叫过几个郎中来把脉,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道是体虚气寒,然后开方子煎药调理。后来王濠镜见我一直想出去,又一场接一场如春雨连绵一样地病,便亲自包办了替我煎药管我服药这事,每天笑盈盈地盯着我喝那苦得要死的药,不喝不许下床。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山上好歹清静,山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如今据说这乱世浮生,哪里说得好。我倚在窗边听淅淅沥沥的山雨和风,安慰自己,反正下了山,也是一片荒村,没人的。往往我的画卖来的钱用来给他买酿酒的材料,没事就酿着酒,吃过饭到后院去赏月,说是赏月,我倒也乐意厚着脸皮说一句我单方面认为的是谈情说爱,花前月下。

后来卖的多了便有固定的卖家,收入也稳定了些,用的画具材料好了,画瘾常常上来就忍不住,一画一整天。也常常画他,画完了拿起来吹吹干,兴高采烈地拿去读书堂门口等他落堂。

他和一干小毛头一看就哄笑开来,后来也开始指指点点:“太英武,像个武将,不行,重画,没画好今儿没饭吃。”

“虐待媳妇了!!”毕竟我很怂, 于是声如细蚊地喊冤,试图占便宜。

“嗯?”他转过头盯着我,笑意更深。

我蔫了。收起我的破画夹着尾巴自觉回房该干嘛干嘛。

是了,我怕他,就像一个人被同一种东西伤害多了,就有了反应机制,骗的过自己的嘴巴,骗不过自己的心。这辈子也是,上辈子也是,从小就是,如今仍是。

说来也怪,我问他你有没有卖我给你画的像啊,他总说卖光了,卖的特快,都是小姑娘,一大早挤着抢。那我听了颇不是滋味的,老娘辛辛苦苦画下来钓男人的东西,叫你们一群野丫头大饱眼福去了,呵呵,还有某人哈,木鸡脑,石头心,给我气死了,后来几天不同他说话。

再后来有个机灵的孩子抱着一个小盒子鬼鬼祟祟来找我,说是王先生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就叫人一下子好奇了,我挑了个他不在山上的夜里,神使鬼差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只见里头全都是我画的他,有些我自己画过了,不记得,或者画的不满意揉成团扔出去,也给他捡回来展平了收起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


“便害相思。”

苍劲有力的笔锋盖过了我被擦过模糊掉的痕迹。




于是我又欢天喜地地去找他了。




山中岁月,静水流深。送花酿酒,春水煎茶。眠云宿月,听叶追花。




过了一阵子,我发现山顶有一处泉水格外清冽,就尝尝去采水回来给他酿酒。去的多了,便发现后山有一处制高点,好像能看见远方的城,再远一些,似乎是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

我也想过。



时而,我会趁王濠镜没来,悄悄去瞧瞧,虽然能和他这么在一块儿,是很好,可山上的日子太过无趣,我根器浅,人浮躁,到底还是对人间的繁花似锦存了向往之心。

我知道他不会带我去的。他也很不喜欢我擅自乱跑,问他山下的事情,脸色就会变得不好。后来我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但是今天王濠镜没有来,等了他很久,饭都凉了,把孩子们哄去大房子睡下以后,我捏着灯笼的竹柄,在门前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行,于是提上灯到后山去。瞧瞧莫非是城里出大事了?

那时候我不多清楚那个是个什么时候,只当作是个偏远山区。

竟不知脚下是中原皇城。

而我从前看到的万家灯火,其实是战火。

这些我都不知道。若我早一些明白,也不必这样的下场。说到底还是痴,还是傻。

我爬上山顶,远眺去,只见那一面灯火比往日亮的多了,也可能是什么节日。

都说是山中无岁月,只知四季不知年。我看着也是春寒倒去了,莫非是元宵节?

他下山去,是要给我买什么东西?征愣住,心跳加快的感觉明晃晃地取笑道,原来你这痴儿这样期待么?

别了吧,不要发梦了,不可能的。也许是下山会情人。或者是买用度了。

我叹了口气,想着回去等吧,山中夜露深寒,满天星光,没有月,山路自然没那样好走。

我回到门前的时候,只见他站在那儿,掌着孤灯,拉长了他长而阴戾的影,而他浑身散发着怒气,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可能情况不是那样乐观了,便一边寻思着怎么哄他呢,一边止不住好奇,他穿的这个样子,一定是下了山了,可他瞒着我下山做什么呢?

“你就这么想走?”他冷冰冰地说:“这里有什么不好?”


“还是说,你知道了什么?”

我其实不太清楚他在讲什么,但我隐约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绝不是我故技重施能蒙混过关的。

“…我……我是看你这么久没回来……”我是有点怕的,退后几步,却不知怎么的被他误会成了要逃跑,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紧紧抓的我肩膀生疼,我怕极了,蒙得很,却只听的他咬牙切齿道:“你逃不了,王耀也逃不了,你别装傻了,我如今大业已成,本想着若你识趣,乖乖在山上呆着,或可保你一生无事。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偏偏想下山,那我明天就让你下山,教你见了棺材,才好落泪。”

太紧张了,也太害怕了。我听的不清不楚,最后还是被他劈晕过去。

直到昏迷前那一瞬,肩上传来锥心刺骨的痛楚,可我心中空荡荡的,万语千言无踪无影,只还剩一句。



为什么?




第二天,果然,我如愿以偿地跟他下山了,他昨夜那样生气,今日也冷若冰霜的,不同我讲什么话。虽然我觉得他最后说那话也不大对劲,可我听不懂,现下也不敢问他,等以后和好了,再问也不迟。如今他待我判若两人,却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仿佛他从来就该是这样,从前的温柔以待不过是逢场作戏,如今不必藏着掖着了,彼此都落得坦荡荡,岂不痛快。


我可算明白从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是哪儿来的了。


我坐在不知哪来的马车里,他在前面驾车,一路无言,不知走了多久,我快睡着了给他颠簸得,忽然就停了下来,差点摔个狗啃泥。

“下来。”他看也没看我,径直往前走去。

我只能听话下车。

外面是一堆穿着统一制服的女人或者男人,可能是个什么组织,也可能是……宫女…

不过他们形容憔悴,眼睛红肿,神色疲惫而畏缩。王濠镜看也不看他们,只是他们畏畏缩缩地看我,那种眼神很复杂,我读不懂。于是我一下子没主意了。

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红衣服,金头饰,泪光闪闪,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很迷惑。

直到我听见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句:“小郡主,皇上…皇上驾崩了……”

从前的嫁衣就是好啊,我一边摆弄着各式各样的嫁衣,一边听了一个“除了我大家都觉得很悲痛并且觉得我最该悲痛但我一点都不悲痛”的皇帝驾崩的故事,大概是一个皇帝从小如何与皇妹相依为命后来怎么怎么的……我就没听了。

我没能穿上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也没有,全叫人给扔了。王濠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袋子,看着我似笑非笑道:“阿青,噢,该改叫王柳青了……小郡主,那些个衣服如今不衬你了,试试合不合身吧。”

我打开袋子,是一条素得不得了的粗布白衣,我看了看被扔进水里的华服,可怜巴巴地看他:“……我能选吗?”

他依旧在笑,可那口吻却不容置疑:“别说傻话。”

我识趣地闭了嘴。

却有一个武将突然持刀暴起:“王濠镜!你他娘的不要欺人太甚!!”

说着就要冲上去,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外边突然冲进来好多手持兵器的士兵,把他们围了起来。

周围的人一愣,也纷纷哭了起来,拉拉扯扯,小郡主使不得使不得的。

我呆愣着抱着怀里的袋子,木木地回想刚才听的故事,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被拖出去砍头,一地人头咕噜咕噜,死前全是泪流满面的模样。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我们几个,被外头凄凉的人声刀剑声衬得格外凄寂和颓靡。


是了,一朝功成万骨枯。


尤其是谋权篡位这样的事。


这回我只觉得心与无数个从前的朝朝暮暮日日夜夜一同被那场大雨浇灭了,化作死灰扬不起。直到豆大的眼泪没出息地砸下来,在那土色的布囊上晕染出一个个深色的圈。我才知道,我竟已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可以拿来自欺欺人。


“…为什么…?”


他就像听到一句天大的笑话,兀自在那儿笑了起来,状若痴狂。


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也许他也不多好过。只是我比他更惨而已。


“你真是,你真是……”他笑够了,睁开了一双漂亮的却满是血丝的瑞凤眼,指着我,笑中带泪,我是极少见他这幅失态模样,叫人觉得是阴寒。

“阿青呀,你真是蠢,蠢的无药可救。我要取你全家性命了,你怎么还乖乖地伸长脖子?你傻不傻?”

王濠镜嘴里痴痴地,反复嘲叹道,情痴,可怜。

外边的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因为下的很大,冲开了一地的血迹,红嫣嫣一片,一眼看过去好像还真的很吉利。

太盛大的雨声打落了人间四月花,模糊了旧时池园,摧折了芙蓉如面。恍惚间我看他笑的有些痛苦和迷茫,但那只是恍惚而已,因为我记得我好像从上一辈子开始,第一次动心,也是这瓢泼的大雨,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我的画被买家毫不客气地扔出去,然后他一边嘲笑我,一边冲进去和那个胖子打架。

这样想来,我和他真的走过很多个春夏秋冬,花前月下,斟酒寻欢的岁月,往往太抽象,被他这般一语道破。


数十年来梦一场。


“王濠镜!”我跑的很累,但他同样背着一萝子衣裳,却走得稳健,听见我喊,他停下来,却不回头,常常的山路,他在前面,已经甩了我不少距离,日暮向晚,山中还是静的除了鸟鸣什么都没有,金色夕雾照山,恍若仙境。

 

怎么说呢,我从前痴情与他,到如今仍是。

 

世事更迭流转,而他变又不变,我同又不同。他从冷冰冰变得温柔,我从一根筋变得学会苟且度日,学会隐藏心思。他仍旧是不爱我,我仍旧是寄情与他。

 

但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若我今日不说,似乎他就要羽化登仙,就此远去,往后就再没有机会说了。

 

花前月下,原来是水月镜花。

 

“为什么你不回头看一看我呢?”我气喘吁吁大叫道:“你不爱我,却要骗我同你在一起这许多年。你说你不是好人,却养了一群孤儿,供他们吃喝,教他们念书。”


“你既心里没有我,为什么要收着我的画?为什么要替我煎药?为什么要陪我赏月?”


“…你究竟为什么要续我一句相思?”

 

说着竟哽咽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寄情与他吗?他是个从不说真话的人,我从小就喜欢他,从开裆裤的年代,到后来念书不好,在学校被人欺负,那时候他是尖子生,到后来因为喜欢他,赔了性命。

 

从小到大,我只认自己的对错,哪怕吃尽苦头,挨尽白眼。

 

我画画,做艺术,一方面是因为我读书实在不行,另一面,我天生怪,总是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画面,所幸画技也还行,竟也能混的几分薄名。

 

王濠镜是那个人,整天说谎。虽然医术高明却整天收红包,是个特别没医德的医生。虽然喜欢我,却整天做那些让我难受的事情,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虽然尖酸刻薄,但是会深夜抱着流浪狗来敲我门:“我家不能养狗,她怕狗,放你这里吧。”虽然我恨他悔婚,害我成全校的笑柄,毁了我的事业,却也不能否认,出现在我画里的人,只能是他。

 

可能是实在太寂寞,虽然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他。

 

虽然。

 

虽然他很聪明,特别狠心,特别唯利是图的小人嘴脸。

 

但是我死后,却没有好过。

 

 

 

 

“我等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比你想象的还要久。”

 

“你的长相思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喝,真的。”


“你的药,也比寻常的要苦,可我都甘之如饴。因为那是你亲手递给我的。哪怕它是毒药,我也会笑着喝下去的。” 


长相思是他自酿的酒,入口甘甜,辗转却成了苦涩,此后,再无甘甜。但我为了能见见他,就同他说很好喝,要他隔天来送。


只要是他愿意,这二两小命我也可以给的。

 

“毒药毕竟是毒药,酒味再香,它毕竟是毒物。”

 

这人好霸道,怎么这一世也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要取我性命。

 

我却甘之如饴。

 

 

 

 

 

那天之后,我被换了个地方关起来,与从前心照不宣的软禁不通,这回是真的禁足,数不清的侍卫把我的偏殿围得水泄不通,蚊子都飞不进来。有特定的人打点我的起居,还照着郡主的礼数来,仿佛那天王濠镜的当众羞辱不过是一场幻影。也可能是他知道我好日子不多了,懒得和我计较。我实在是很冤,既不知道自己还是这么个倒霉身份,也不曾参与过他们争权夺位的屁事,何必拿我开刀。

自那天之后,王濠镜再也没出现在我面前。也许他很忙,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见我。


我不愿意多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余的事情一律不过问,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某个夜里,也是初来乍到时候那样月明星稀,我听见几个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爷,京城这边打点清楚了,只等您吩咐。”

 

“·····…那可不是,王耀早就死了····是,大将军当日一马当先,一刀取了那狗皇帝的首级,微臣亲眼所见,句句当真,绝无有假啊。”

 

“……他·?到死还抱着那破东西没撒手····也不知道叫那个不长眼的弄丢了····是是是······要么再使人去找?”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回答,我竖起耳朵,那人竟然是王濠镜?!

只听王濠镜的声音平淡如死水:“不必了,都是前朝旧事,计较多了适得其反。”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但我发现了我从满头雾水听到心头热血凉如水。

 

“····那边么····大王说,至少也要个礼数,该做的样子总得做上,免得面子上过不去……。”

 

“礼数?”王濠镜的声音听上去有一闪而过难以察觉的不悦:“就没有其他人了?。”

 

“这……这些年来,内宫杀的杀放的放,要说合适的…倒也没有第二个了。”那人惶恐道,等了等,见王濠镜没发怒,才斗胆接下去:“微臣以为,事已至此,且天下大乱已久,民生疾苦,小郡主为天下社稷着想,也必不会有二话。”

 

其他几个闻言,纷纷附和。

 

我大概搞清楚了,前朝皇帝王耀,大概是个昏君,整天抱着不知道什么破玩意儿荒废朝政,蛮夷破国,沦丧半壁江山,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中原屡战屡败,天子却对不闻不问,整天沉迷玩乐,朝中混乱,有志文武被迫倒戈王濠镜这个一早去了封地又莫名其妙被召回京城的王爷。

 

后来的事情俗套极了,王爷见时机成熟,佣兵造反,串通外敌杀了先皇,以先皇的人头,江山易主,换天下太平。

 

最后,蛮夷说要个女人吧和亲,行,女人,可这些年来宫中纷乱,许多能用的宗室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小郡主是王耀唯一的亲血脉。后宫又有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的传闻,被新皇忌惮倒也情有可原。眼下这天赐良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啊?

 

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牛一个人,怎么就沦落至此,不知是自古帝王多苦命,还是时间害人至深是痴情。坐拥天下了还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也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毫无疑问,那个苦命的小郡主,是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听着听着突然被几个人架出去扔在地上的原因。

 

 

 

他头也不回,却是答非所问。

 

“你说的,也不全是假的,我确实不是好人,也没爱过你,从前说的情话确实也是逢场作戏,为了哄你这糊里糊涂的小郡主为我所用。可……这不能怪我,你要怪,就怪你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长。”

 

说到最后,他静如止水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

 

“如若你当时肯安安分分呆在山上,本不必如此。”

 

知道是一回事,被人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确是另一回事。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却不是从前那般柔情似水,倒也真应了他那句话,这人揭了假面皮,就变回那副冷情冷心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确实是真的傻。我也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兄长也这么回事。都说世间害人至深是情字,怎么偏有两个痴傻之人一头撞破南墙?

 

 

 

 

我看见他的最后一面。是在漫天黄沙里。

 

“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百官迎送。

 

我这前朝落魄小郡主,嫁的实在是十分磕碜,穿着一身粗布的红衣,抱着装着兄长的头颅的盒子,骑一头驴,孤零零的,一个人深入敌国沙漠,可笑极了。

 

王濠镜脱下了先前的白衣,换上了云锦藏蓝勾金绸缎的华服,神色晦暗地别过头,也不看我。


他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我猛然想到,但又苦笑着自嘲,觉得如今还在作这样念想的我的确是痴至人间第一等无药可救。

 

“给我盖上盖头吧。”我轻声说。

 

他未发一语,接过盖头,毫不犹豫却小心翼翼地披在我头上,眼前一片映红,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唯有猎猎风声拂过耳畔。

 

“长相思,其实很好喝的。”半晌,他突然说。

 

 

“是吗,可惜我没福气喝了。”

 

我笑道。

他维持着给我盖上盖头的动作,站的很近,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山上不问世事的日子,而这些腥风血雨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还会牵着我,怀里揣着卖画所得的银两回山上去。


当年明月如何,惹我一身尘缘。



 

他又不说话了。

 

“……阿青,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亲手酿一回给你吃。”王濠镜又风淡云轻地说,仿佛下辈子是一闭眼的事儿。

 

“下回不放毒了,就不会苦了。”

 


是吗?


可我想说,我也没真心觉得他给我的东西苦,只要是他亲手给我的,哪怕再苦,我也觉得是甜的。


我这一生不就是这样么?到了如今,我竟还念着他从前的好,舍不得放手。




过了很久,我才缓缓地,深深地说。

 

好。你可不许食言。

 

 

然后拍拍那头驴,它才慢悠悠地动起来,那估计可能驴都不是,我怀疑是病骡子。走得不怎么快,却让我觉得一步一步晃荡前去的路,我从未有这样的宁静。

 


仿佛去的不是死国,而是天涯。

 

 

 

 


 

 

 

002

 

      

   我错了,我没有在黄泉之下见到王耀。

   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因为出了点意外。出了关之后我很争气,没几天就死了,多亏王濠镜长年累月投放在我身体里的毒药,彻底坏了我的底子,稍稍染病就一命呜呼。

   我抱着他的头去问三生石上的女人。

 

“您晓得王耀这个人么?他走了么?”

 

那个人充耳不闻,我不死心,缠着问了几次,最后急了,绕到她面前一看,差点没给我吓死。

 

 分明就是条狗。

 

 这么一来,我吓醒了。

 

 

“!!!··哈·····哈····吓死我了,卧槽,真真是吓死我了。”

我猛地坐起来大喘气,惊恐地环顾四周,看见这儿分明没有什么狗面人,是老老实实的人间。

 

“小姐?!”

有人急着敲门:“您怎么了?!不碍事儿吧?!”

 

我虚虚的应了声,伸手扭亮了床头的灯,这是个颇复古的小房间,周遭四壁贴花,而在旁边的书桌上摆着纸质日历。

 

中华民国,没看清那一年,我眼睛不太好,没有配眼镜,因为丑。

 

外面的小丫头还在敲门,低低地问:“小姐?!小姐?!小姐开门呀,好教大夫瞧瞧有什么大碍没有!”

 

我拢拢头发,起身开了门,窗外晨光熹微,法国梧桐枝上栖着几只肥雀。

 

街上没什么人,倒是有带枪巡逻的洋人士兵,黄包车也没多少,没什么铺子,简直是清一色的西式小洋楼,应该是租界内。

 

“我没事,夜里睡得不好,做了噩梦罢了。”我温声安慰着那个急的要哭的小丫头,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又急急低下头去左瞧瞧右瞧瞧,见我没缺胳膊少腿了才放下心来:“小姐别要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大惊小怪,如今日子不太平了,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老爷怕是打死咱们也不能够给您赔罪的呀。”

 

这话说得就好笑了,大清亡了,我从前一个小郡主过得不怎么风光,架子是没有的,想不到来这儿白捡了个小姐当,还比从前当皇亲国戚来的尊贵,真是人世无常。

 

我拿她没法子,只能随意安慰两句,思量着什么老爷,这样残暴,来日肯定没好果子吃,倒不如走为上计先溜为敬。我虽是迟钝,却好歹是重活一世,多少念过书,不懂天下大事,却也能对着高中教科书照本宣科。

 

乱世如此,太过倨傲,反倒容易陨落。这家老爷恐怕亦是如此。

 

这样一来,天已大亮,那小丫头叫燕子,被我打发去倒腾早饭了。

 

关上门房间便很静了,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浮雕着西式花纹的天花板,虽不算是多么惊奇吧,却也不是说放下就放下了。

 

心绪乱如麻。

 

 

 

那·····上一辈子,我怎么死的?

 

噢,我好像被王濠镜送了出去。走前他说了什么?

 

我还记得他给我披上红盖头的时候嘴边的笑意,然后他好像说了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了。好像真的很远了。

 

 

天道长久,其实,世间万物,彭祖或是南冥大椿,比世人如蝼蚁,在天道面前,也如朝菌。

 

朝菌与蟪蛄,蝼蚁与我,其实并无不同。

 

 

早饭也是西式,却煮了三鲜粥,整张餐桌只我一人坐着吃,燕子和一群佣人站在旁边盯着我,叫人怎么吃?

 

“咳咳·····”我尴尬地挥挥手:“要么···你们也一起吃?”

 

谁知道此言一出,一行人纷纷刷白了脸,差点没跪下去:“小的不敢!”

 

“·····那我···很尴尬啊,你们不吃吧,又站在边上看····我·····”我为难地看着他们:“我怪难为情的。”

 

“燕子不看就是了!”为首的燕子干脆就跪了下去,别的人一看她跪了,也诚惶诚恐地跟着跪,跪了也罢,扑通扑通开始磕头。

 

我也不好接着吃了,心里骂娘,赶忙要起来去扶他们。

 

我一个,虽然也算是活过封建社会的人,但是本质还是个在文明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五好青年,突然搞这些旧式礼仪,我很不受用,很难为情。

 

我还未起身,只听的门外汽车轰轰声由远及近,抬头只见那有些灼人眼睛的晨光中走进来一个高大挺拔,很英俊的男人,梳着大背头,整个人像是要盖过天光一样耀眼,一双薄唇微微翘着一边,噙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意,笑道:“谁又惹杨大小姐生气了?”

 

 

我看着他,一时张大嘴巴,半个字也说不出。

 

从前我见着他,必定是满心欢喜,如今只剩下四个字:阴魂不散

 

 

 

原来这屋子尊贵的老爷是这个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广运行的王老爷。

 

你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好命,生生世世都是这般薄情富贵命,又有名,又有利,情场得意,一代枭雄。

 

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我长叹一声,蔫蔫地坐了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那高档得让人用着都硌手的银叉子戳那个太阳蛋。

 

我虽然,算是个倔脾气,但是见着他,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都被他这人玩死几辈子了,再不学聪明些,那就是真的是痴蠢至极了。

 

“嗯?不说话了?今天这么乖,好叫我稀罕呀?”王濠镜把外套一脱,随手扔给了门边的兵,走上前来。

 

“哦,我饿了。”

 

您能别盯着我笑了吗?求您了,您笑的我脊背发冷。

 

“饿了怎么不吃?你看看这蛋给戳的,烂成泥了,不好吃就让燕子倒了,换别的上来,何必作践自己呢?”

 

别了吧,您这哄小孩子的口吻,我是真真怕了。

 

以后如何暂且不论,如今刚被他送去死过一回,纵使是我心大过天了,也不能说没事人就没事人。

 

有些伤口,不是不揭它就不痛了的。虽然我是个傻子,是个太容易心软被人骗的人,却也不至于说,愣到这样地步。

我不知道该说自己命太好,还是太不好。不过似一直这样和他生生世世兜兜转转地痴缠下去了虽然算不得甜蜜,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厮守。

这一个他,实在同原来的他有好些相似,同样的笑面虎,同样的好手段,同样的迷人又危险。

这日子几时候才要到头呢?我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身后跟着几个带枪的士兵,板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背后。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男人,绑着小辫子,特别好看。王濠镜叫他耀哥儿,似乎是远房亲戚。

我问他怎样称呼,能不能别跟着我。

他笑了笑,爽快道:“一,杨姑娘睡傻了?我是你耀哥儿,二,不能。”

我郁闷的闭嘴。我想他,大抵就是那个上辈子被自己兄弟玩的死无全尸的可怜昏君,不过生的这幅模样,倒真的很像惹桃花的种。

却也实在不愿再提伤心事。

我虽然还是个痴儿,是个傻子,我胆子小,没本事跟他叫板。如今却好歹学会了多一言不如少一言。

很多话,从前说得,现在终于明白其实说不得。

走过南京路,洋行里的东西其实千篇一律,火油钻那样的东西实在是太惹眼,带着浑身难受,丝绢之类,我也不怎么用,只觉得这样好看的东西弄脏了,看着实在是不好意思。逛了一上午,愣是买了一大堆吃的,还有些画画使的东西,俗话说,世道变了,手艺不能丢,万一哪天王濠镜翻脸或者他这广运行倒闭了,还能有一技傍身。

我问那个秘书:“耀哥儿,现在的人都喜欢什么画?”

“哦,租界的假洋鬼子可他娘的喜欢西洋画了。”他满不在乎地扫了大街一眼,慵懒地说:“也不知道能看懂个几分,愣是要画大把银子买了放家里显摆。”

我了然地点头,也不怪他有这样的偏见,毕竟时代造就人物。叫他们这样的人对洋人一点偏见没有,那就是没种了。

我挺佩服他的,看起来比王濠镜没大几岁,却比王濠镜洒脱又好相处得多。

“濠镜要你六点钟到聚福楼等他。”

他突然跟我说。

聚福楼我也没去过,人生地不熟,我来这里才几天,多亏了耀哥儿,我只对他说我睡了一觉起来不大舒服,有些懵,记性也不好,大抵是跌了脑袋。他狐疑地瞧了我。

通过让人的只言片语,我把这背景拼凑了个大概,如今大概是世道愈来愈乱,日本人快打到家门口去了,王濠镜管着广运行,从广州发家,有个在香港做生意的弟弟,两人不知勾结做什么生意,如今很是风光。如今来上海,也是公事公办,顺便谈谈生意。

而被我上身这个可怜的“我”,是王濠镜还在学校当老师时候的学生,后来毕了业,托了关系当了海关的职员,还是挺肥的一个职位,奈何从前这姑娘太骄纵,得罪了不少人,过得不舒爽,干脆就撂担子回来过少奶奶日子。

似乎有个土皇帝的爹,很久很久不联系一回,也不知道在哪。

其实这日子普通极了,分毫没有从前电视剧演的那边跌宕起伏。

左右逛逛,买了些成衣和布料,我瞧这燕子十来岁模样,身板儿生的瘦了点,样貌却是十分端正,我寻思着给她做件衣服,不好埋没了她花儿一样的年纪。

聚福楼,来往都是名流富贾,耀哥儿撞见不少熟人,我却全没认识,照葫芦画瓢地跟着点头致意。

等到了雅座,天已大黑,路上的人多了起来,黄包车来往,汽车鸣笛时时也有,十里洋场的风光冲天,但是真的不夜之城。从这里向外边看,能看到黄浦,江岸灯花明明晃晃。

“来得好早。”我看见王濠镜坐在对面看报纸,局促地找地儿放我买的那些东西。我以为他公务繁忙,总要叫人等上一时半会儿才好,谁知道竟这样准时。

“同你吃饭,自然是不能迟到的。”王濠镜收起报纸,盯着我买的大包小包“买了什么,这样阔气?”

我不清楚从前的“自己”是不是个挥金如土的败家玩意儿,自然没听出他那“阔气”说的是反话,直以为他嫌弃我花了太多钱,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估摸着给燕子做件新衣服了,我又不手巧,只问耀哥儿的意见买了布料,改天叫她挑挑。”

他颇惊讶地看着我,转眼又痞里痞气地笑起来,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可真是稀罕事,好教人知道,我太太果真是转性了。”

我觉得很尴尬,无言以对。只估摸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丢人玩意儿。恐怕是对人很刻薄,难怪也少不得叫人觉得畏惧。

王濠镜同我说了不少今儿生意场上的见闻,说实话,那些名流我实在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偶尔有几个在书上听过的,还能点头附和,尤其是他若是谈起“李厅长太太明儿约你喝茶叙旧”这样的事情,我就头疼。

“不去了吧。”我迟疑道,我怕被人看出我是个假冒东西。还叙什么旧。

“你同她不是很好的么?前天还说要同她去看电影。”王濠镜夹给我一个水晶凤爪。

“不是……我……我不大舒服。”我胡乱编个借口,也不指望能蒙混过关了。

“那就罢了,一会儿让耀哥儿买点东西赔个礼,她姐妹那样多,也不乏人喝茶叙旧的。”

于是我点点头,他又说:“今天喊你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求。”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莫不是又要做什么取人性命的大事?我抬头看他。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个小盒子来:“这是我拜托嘉龙从香港弄来的,洋人结婚都爱用的戒指。你……要么带上试试合不合适?”

我:“……?”

他见我没有动作,也不生气,笑了笑便自然而然地直接掏出那个小银环给我套上。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不想要这样的事情吗?别了吧,我从前做梦都想过这个时刻,只不过是突然就实现了,怕不是前些时候吃过的苦,如今终于辗转成了甜。

我怎么就,没怎么欣喜若狂呢?


我思忖着怎么与他说。


“玶——”

就这时候,我们身边的玻璃窗突然爆裂,王濠镜一惊,眼疾手快地用手挡住我的脸,然后带着我翻身趴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跌到,使我回过神来。我惊恐地去看王濠镜,只见他眉头紧皱,身上落着些玻璃碎,为我挡玻璃那只手背也算是划出来的血痕。

“怎么回事…?!!我去叫人,你别动。”我试图爬起来去叫耀哥儿。怎奈被他从后面一把扯住,低吼一声:“别动!”

我被他塞在身后,他三下两除二地清理了残余的玻璃碎,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我们躲在边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打斗声,枪声,警车的声音也出现了。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闯上来,好像是耀哥儿的声音。

我紧张的屏住呼吸,突然,那厚重的门被踢开了,露出了王耀那张狼狈却阴狠漂亮的脸,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

我下意识地向他跑去,没顾及身后的王濠镜,只焦急地大叫:“耀哥儿!!大夫来了吗?!”

他不但没有展露欢颜,反而惊愤地举起枪口对着我。


?!


身体传来剧痛,来不及思考我就觉得意识在剧痛中陷入深渊,应声倒地。

像一只脆弱不禁风的蝴蝶,被顽劣的孩子投掷石头,“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大脑昏沉沉,眼皮子很沉重,恍惚之间听到呼呼风声,也许是失血过多,我感觉到很冷,意识涣散,反而眼前却渐渐出现了灼眼的亮光,白色的,什么都没有,一片白。

 

就好像身体悬空,飞速下坠,眼前却浮光掠影地闪过很多画面,像是冰冷的湖水,湖边的雪,医院的灯,又或者是大漠黄沙,长河落日,我好像看到很多人,但是闪的太快,根本看不仔细。

 

我看到一条狗,叼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我看到王濠镜当了皇帝,阴风呼啸的夜,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穿着龙袍一个人地站在我们住过的山下,那背影仿佛苍老垂死,面前是整座山淹没在火焰里,火光冲天,就像要吞噬他。


我听见他说:

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看到我的画终于被世人赏识,开了画展,很多人来。

 

我看到有人哭哭啼啼,我的教室坐满了人,低着头,不说话。

 

看到有人趴在我湿淋淋的尸体前面,大喊大叫,不可置信。

 

看到王濠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却不发一语。

 

到最后我看到一条河,很清澈,两边是杜鹃花和夹竹桃,前面有一个大石头,上面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红色老旧的亚麻布裙,走近一看,可那不就是我吗?我怎么好像变得老了?

 

我惊悚又迷茫,难不成这就是回光返照?

 

 

 

然后我“嘭”的一声,摔倒了底,大脑一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嗡嗡响,大脑灌了浆糊一样。

 

看我醒了,只见燕子哇地哭了出来,喊着外边的人,没一会儿门就开了。

 

这里是家里,王公馆。

 

我吊着点滴,浑身消毒水味儿,旁边站着几个小护士,一看我醒了马上围上来探这儿看那儿。然后又纷纷退开,一个金发蓝眼的医生走了上来。

 

“你好,杨小姐。”操着蹩脚的中文,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死板严肃的医生,甚至俏皮地眨眨眼,好像我不是个刚从鬼门关走一回的人一样:“恭喜您从上帝面前捡了小命回来。”

 

王耀脸色一顿,抬脚踩了他一记,好叫他龇牙咧嘴。

 

“我·····我怎么了?”我迷幻地试图回想。

 

“有人要刺杀王濠镜,你中枪了。”那医生简洁明了:“不过你放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没事了,说起来,要不要找个绳子给你串起来当项链?”他指了指床头的子弹:“那可真的是十分值得显摆。”

 

可我明明记得对我举起枪口的人是······

 

我转向王耀。

 

他无辜地摸摸鼻子:“别看我,子弹是从后面射进来的,我想瞄准那个人,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抱歉啊。”

“王濠镜呢?”

 

“出去了。”王耀和那个医生对视一眼,那个医生就去关上了房门,遣退了其他人,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王濠镜会被刺杀吗?”

 

王耀严肃地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逼近,投下的阴影使人觉得很不舒服。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该不是以为他什么都会跟我说吧?”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了,明明就是个一心恨不得洋人死光的人,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这跟洋人不清不楚的广运行做事,你当我瞎,还是当王濠镜瞎?”

 

他被揭穿了也不气恼,反而悠然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玩味地看着我:“人家说你傻,我看你聪明得很。”

 

“多谢夸奖。”

 

废话,老娘是过来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真论起来,你们合该叫我一声先知。

 

“那你也该知道,王濠镜串通广州的军队早就把你那个土皇帝的爹送去阎王爷面前了。你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难道说你是真喜欢他?”

 

  “随意吧。反正他·····”我差点说成反正他也不是我爹,可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兜了个圈子说成了:“反正,他本来就撑不了多久,土军阀撑得过多久。”

 

风头这么大,亏死撑不过北伐,我傻啊我信你。

“那你知道,王濠镜为什么被刺杀吗?”

 

那个洋人接了话。

 

我:“噢?愿闻其详。”

 

 

沉默。

 

 

王耀冷笑道:“因为他投靠了日本人,他是汉奸。”

 

“不可能。”我笑道:“我知道他,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圆滑世故,识时务极了,实际上脾气比谁都犟,比谁都在乎自己心里那条线,怎么可能当汉奸。

 

那个洋人医生递给我一叠报纸:“中国人说爱情害人不浅,看来是真的。”

 

所以你一个洋人凑什么热闹?我瞪了他一眼,他无辜地耸肩,表示事不关己。

 

但是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是我不敢笑下去了。

 

因为那报纸上写的正是日本人扶持的什么商界组织,会长,广运行当家,王濠镜。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说的谈的很好的生意,莫非就是这庄么?

 

我也想说也许是记者收了日本人的钱泼他脏水,这不是没有的。从前很多这样的事。

 

可是,那照片上春风和睦地和日本人握手,谈笑风生的人,不是他又是谁呢?

 

我不是不信他,我只是没有那么信他了。

一生负气成今日,想不到,我竟是世间第一等蠢人。
 

 

 

“······是你的人吗?”我轻轻地说,实在是很疲倦,事情接二连三地来,我没有透口气的余地:“你是谁派来的?国军?还是共····”

 

“我不是国军的人。”他打断我:“国军要我来杀他。”

 

反间谍?不是国军,那不就是另一个了。

 

即便是作为过来人,在这时事下,也很难决定押哪一党,毕竟生活不是历史,书上轻描淡写而过的岁月,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怕是难耐的劫难,如今走错一步,都是死路,本来就很难生活,到了乱世,更是难以苟全性命。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策反?”

 

“凭你聪明,不像大部分的人,只看到眼下的安稳日子。”他笑了起来,却没了方才那般调侃:“凭你审时度势的本事。凭你知道怎么给自己找出路。”

 

我哑然失笑,这哪是聪明,分明就是看过剧本。

 

“可我喜欢他。”我敛了笑容,无不凄凉地说:“你说的聪明,我没有。你若是知道我为什么想着给自己找出路,你就会知道,我其实一点都算不上聪明。”

 

“聪明人不会爱一个商人。”那个洋人突然开口:“我说你傻,耀却觉得你聪明,看来你们都很傻。”

 

我不想理他。

 

“他爱你。”王耀却没接洋人医生的挖苦,直径看着我:“他喜欢你,我不否认这是我找上你的原因之一。”

 

“他靠不住的,广运行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国军里面的人不想吃吗?其他商贾不想吃吗?洋人不想吃吗?你要是知道他在和多少人作对,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要是知道他在跟多少人作对,就应该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我转过头不再看他:“至少现在,我不会参与你们的事情,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你走吧,我很累。”

 

“你要想想国家,想想黎民。”王耀还不死心,言语间有些激动:“你是个中国人,难道甘心做鬼子的走狗?!”

 

我摇摇头:“人各有志。”

 

我不是甘心,反倒是不甘心,反倒是因为知道了后来的事情,才不能鲁莽行事。

 

我摇摇头,半天才说:“人各有命。”


到了这时候,我也已明白,人的宿命,竟凄凉至此。 

 

 

 

003

 

刺杀一事之后,租界戒严,王濠镜的车从原来的福特换成了德国大奔,我现在整天出门带着一圈的士兵,国军上面三天两头派人来增兵打探。好好一个公馆被各种卫兵围得水泄不通。

 

王濠镜从那天起就不知所踪。

 

那说得好听叫做保护,其实是监视。可惜的是,他们到底抓不住王濠镜那只老狐狸,只逮住了一问三不知的我。有人来家里搜查,翻得乱七八糟又两手空空地回去,有人提着枪问我王濠镜把东西藏在哪,我摇摇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种你打死我,反正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王耀回去之后跟他们上头的人怎么交代,后来基本上就清净多了。我也乐得清净,好久没画画了,总算得了空闲练练手。

 

燕子得了新衣服,哭天喊地地一顿谢,巴不得给我上刀山下火海。

 

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你说我这一世过得磕碜不磕碜,见了王濠镜拢共那么几面就没了,虽说我也知道他这人冷情冷血,只是习惯归习惯,偌大的屋子突然没了他,好叫人不舒服。

 


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我如今看透了。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间之最无可奈何,莫过于此。


王耀没来过了,倒是那个医生常常来,美其名曰“复查”,后来我也知道他是个美国人,不知道抽的什么神经,学了医,跑来中国实现自己救世的英雄梦。

 

“你是嫌你们美国日子太平,跑来走走鬼门关。”我毫不留情地讽刺他:“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都不想待,你能待多久呢?”

 

“我已经成年了!”他恼:“救人是我的理想!难道你也不想留在中国么?你不是中国人么?还是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

 

“不是的。”我苦笑着摇摇头,很多事情我和他说,他也未必明白,王濠镜走了快两年了,偶尔的偶尔寄来书信,却常常寄来各种各样的东西,钱也不缺。似乎是把我养在这儿,要就此度过余生。

 

所幸我早就在为自己做打算,这几年华北不太平,前些日子北平沦陷,今年就是三七年,若说我再怎么糊涂,也该知道今年年底要发生什么事。

 

“很多事情我说了,你也未必能懂。王耀也未必能懂,我说了做什么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说:“王濠镜在广州结婚了,和一个香港女人。”

 

 

半晌。

 

“哦。”

 

我摇摇手:“没关系,不短我吃穿,我在乎他结婚做什么。”

 

“你不难过?”他狐疑地试图从我脸上找到感情的裂痕:“你心爱的男人和别人结婚了,你怎么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玩味地看着他:“如果他需要和别人结婚,那就去结,管我什么事?再说了,你喜欢一个随时能给国家卖命的人,你不难过?”

 

到底是年轻,这话像针戳了皮球,他蓦地泄了气,幽怨的瞪我。显然这个问题纠缠了他不少时间。

 

“阿尔,很多时候,不是想要在一起,就能在一起的。”我叹气道,从前我说这种话,还会带着忿忿不平,现在只觉得,说一句真理,哪有那么多感慨。

 

“人各有命。”我好言开导他:“你们也不是毫无可能,你看,你不如试试把他绑回美国,看看能不能从他的暴打中活下来。”

 

“·········”

 

 

另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日本人,清清秀秀,不算高大,却瘦挺,很精神。

 

我见过他,那天在报纸上和王濠镜握手的人。

 

我点点头,示意他进来。他没有带什么卫兵,甚至都遣散到大门口去。

 

“在下皇军上海参谋,本田菊。”他脱下了帽子,微微鞠躬,中文说的很正。

 

“沪上,杨柳青。”我伸出手,没有提及王濠镜的关系:“幸会。”

 

燕子泡了茶,她有点怕日本人,端上茶案便退下了。  “本田君所为何来?”

 

“说来惭愧,在下听闻,杨小姐画画很好,在下想要来求一幅画。”

 

我:“噢,我已经很久不画画了,画技大不如前,从前也是随手涂鸦,上不得厅堂的,本田君实在是抬举。”

 

日本人说客套话的本事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我自认从文明社会来,满嘴废话还比不过他的吹捧本事,愣是给我吹得,这画不给他,叫我觉得于心有愧。

 

可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日本人,找我买画,我自知画画的什么狗水平,人家可是都求齐白石的画,轮得到来我这儿作秀,实在是蹊跷。

 

“你,一周后来取吧。”我为难道,我认怂,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确实没本事马上跟日本军人叫板,只能想着怎么打太极,争取些时间开溜。

 

 他起身告辞,汽车鸣笛离开的声音让我疲惫。

 想不到这样大的一个公馆,里边的这群人,到头来还要我一个人操持,如履薄冰。

 

后来。

 

后来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历史说的那样还是这一年,七七事变,北平迅速沦陷,日军直逼上海,国民政府迁都,淞沪会战,接连不断的轰炸。虽然是知道的,也一早准备了,可逃亡一路,还是艰辛。

 

事变之前我托阿尔弗变卖了王公馆和里边的大部分家当,收拾银子各自打发了燕子他们,好心给他们指了条路:“男子汉参军去吧,别怕死。”

 

“至于燕子。”我回头看她,于心不忍给她多塞了个热包子:“带孩子们一块儿南下,你们结伴好行路,去广州投靠老爷,他会收留你们的,新夫人可能不大喜欢你们,总也不会教你们没命就是了。”

 

“那您呢?您不去吗?”燕子泪汪汪地揪着我衣摆:“您不去么?老爷等着您呢!”

 

我一愣,才苦笑道:“…傻孩子呀,他早就不等我了。你去吧,船要开了,仔细迟了就走不了了。”

 

 

他早就不等我了,国难当头,我也不会走了。

 

想不到多年打算,到头来还不能舍得走。

 

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我走在路上,不知道能去哪,上海已经完全沦陷,一地狼藉,元气大伤。而我目前只能寄居在阿尔弗雷德那个医院里头,帮忙照顾病人。日本人不许医院收中国伤员,我们只能悄悄把他们藏起来医治,日本人没人性,三天两头来搜查,发现了中国伤兵,整个抢救室用机关枪扫一次。几个月来死的小护士不计其数,又有新的充进来。每天苟且偷生的日子心惊胆战,习惯了却也觉得生死并非这样重要。

 

王耀终于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穿着便服,帽檐压得很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敲响了阿尔弗雷德公寓的门,阿尔弗雷德去开门,我躲在后面不敢出声。

 

“是你?!”我见了他,有些惊讶,我以为他在淞沪会战里没了命了。

 

“柳青,你收拾东西。”他看起来十分警惕紧张,不停地打量背后:“没空和你解释了,收拾东西,到大后方去。”

 

“啊?!”我和阿尔弗雷德惊呼出声。

 

想起来,大后方必然就是指的西南,当年不少文化人被转移到了大后方,还有一些工厂,但是非常少,大后方自然也有轰炸,但是毕竟是内地,比之沿海和东南实在是少了,也就成了后来的西南联大。

 

说不想去是假的,我做梦都想去,从前考不上北大清华,现在居然能跟这群师祖同校,说不兴奋你信吗?

 

但是这一路必定是艰辛而危险的。而且去了,一年两年就很难再出来了。

 

 

“不行。”我摇摇头:“我不能·····你明白吗?我不能这样走了。我到那儿去,什么都做不了,浪费人家的粮食。还不如在这里·······”

 

“柳青。”王耀看起来也并不认为我会妥协:“我今天帮你,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始终欠了王濠镜一个人情,我不想欠一辈子,现在我还了,你收不收,是你的事情。”

他递给我火车票:“到了郑州,会有一个带着褐色帽子,拿黑色皮包的的人接你,你只管照着他说的做。一路上都会有人保护你,带上你的画,到后方去,教更多的人,救更多的人。”

 

我觉得眼眶很涨,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王濠镜,他····他还好吗?”

我哽咽着问:“新夫人能帮他稳住广运行吗?”

 

 

王耀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想是不错的,毕竟他是个商人,他比你聪明多了。”

 

我吸了吸鼻子:“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

 

他们笑了笑,转头回房间说话去了。我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又要走了。看我哪一世,从来是辛苦遭逢,哪一次不是身如飘萍,一生漂泊,干戈寥落。

 

说世间情字害人至深,古人诚不欺我。

 

 

 

04

 

到大后方的路,走得很辛苦,水路陆路山路,什么都走,跟我同行的有不少说出来吓死你的大人物,带着文件,珍贵的文稿设计,我只想着人家都不叫苦了,我再摆架子就很不好了,于是很多苦头还是要吞下肚子。

 

只是月明星稀的夜里会梦见很遥远的事,梦见从前山居岁月,梦见那个狡诈又迷人的商人。

 

折腾了几个月,终于到了昆明,下火车那阵子只觉得快散架了,跟着他们走,看见有许多平房,有不少学生,眼睛亮亮的,放了学出来迎接新老师,也来了很多熟面孔,都是书上看来的熟面孔。

 

跟我一起下车的是梁思成夫妇和他们的至交好友金先生。怎么说呢,站在一群只听过没见过的大佬中间,真是瑟瑟发抖。要是能活回去,画也不画了专门写传记,赚大发了。

 

晚上简简单单的大家一起吃了个饭,他们许多文人都是清北南开那一带来的,互相认识,我夹在中间,有些上海来的知道我,打了照面,大部分人是不相识的,却也没半分架子,大家和和气气。

 

至此,西南联大的岁月开始了。

 


 

我这点画画的本事实在不好班门弄斧,思来想去,倒是可以教教英文,当别人真正翻译大佬的助手也是可以的,另外也能帮忙画一些简单的图,总是不至于吃白饭。

确实见到了传说中的趣闻,在这里没有什么大师,大家都是为了活着报国拼命的普通人,也会围在一起骂娘,轰炸来了的时候警报响起,大家撒腿跑到后山坡坐着,等轰炸完了,那时候也会打牌。

 

因为从前在沪上,当半个名媛,我牌技很好的,打着打着都不敢叫上我。

 

后来,物资越来越匮乏,我们不得不想方设法谋生。卖东西,省吃俭用,也有不少人到别的地方去了。学生们学成了,到前线去,又有新的学生来,新的老师来。

 

我反而觉得日子过得平静起来了。

 

直到四三年的某天,我们去接新来的老师,看着他们一个个疲惫地走来,在队伍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叫我呼吸一滞,几乎以为自己没睡醒。

 

他怎么会在后方呢?怎么会在这儿呢?

 

 

那个倦容满面却还是难掩风华的男人摘下了帽子,笑了笑,张开手臂来:“阿青,好久不见。”

 

 

我没想过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也不指望再见他。只是见了他,心里有好多问题,却没能问出来,百感交集化作一句:“嗯,好久不见。”

 

我问他见到燕子了吗。他说没有。

 

我哦了一声,也很遗憾,燕子没能投靠他,想必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别的人大多也是凶多吉少。

 

北上一别,竟是永别。

 

“听说你神机妙算,一早就变卖了公馆的东西,离开上海,后来为什么又回去了。”

他抱着我,淡淡地说,身上有股陈年烟草味,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抽烟了。

 

“我没地方去,也总要做些事情,不好白吃白喝人家的,阿尔弗雷德收留了我,我在他们那儿帮忙。”我其实觉得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太多变的世道,我和他其实都已经面目全非。

 

“谁是阿尔弗雷德?”

 

“王耀的朋友,一个美国医生,救过我,我欠他好大一个人情,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上了。”

 

  “王耀·····噢,王耀啊······”他思索了一下,仿佛这才想起这个人来,又斟酌几度,才万分感叹道:“他也是个厉害人物。从前他欠过我人情,听说他知道日本人想拉拢你,就抢先把你送来了大后方,我就来了,想来现在是我欠他一个大人情了。”

 

这样欠来欠去的,实在没有意思,我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沉默。

 

“新夫人好吗?”我顿了顿,还是问出口。

 

良久的沉默,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现在的他比之从前,其实还是那样执着又聪明,只是身上的锐气少了好些,想来是世事消磨,真是可悲。

 

“不好,没有你好。”

 

我想起聚福楼那个夜晚。后来思来想去,愣是不记得那个戒指到底是落在什么角落了,也可能是我命中就注定了戴不上那枚戒指,因为散落在因缘之间哪个角落也不是没有的。

 

他这样坦率,真叫人不适应。

 

“广运行呢?”我跳过了那个话题。

 

“广运行交给嘉龙了,他是英国国籍,有个英国佬罩着又很会做生意,打理的很好。”

 

“那很好。”我了然道。

 

又是一阵沉默,并不尴尬的沉默。

 

“阿青,你变了很多。”

 

他冷不丁笑了起来,在台灯下脸上的表情晦朔不清,口吻却一如既往地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笑意:“以前你很骄纵,很娇气,很不能吃苦,很不能受委屈,有些什么事就一定要说出来。很不会保护自己,是个傻子。”

 

我他妈的???这让我很郁闷:“噢,你也是,你以前很帅的,没有胡渣。没那么老。”

 

他三十多岁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才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闻言笑了起来,半晌才静下来,柔情地,深深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了我们尚且纤尘不染的过去,他笑着说:“从前你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喜欢我,整天来教室堵我,闹得我很不好意思,也很惊讶,你胆子很大,什么都敢做。我那时候想,哪来的傻姑娘,一看,居然是跟着奉系张的心腹的女儿,就觉得,这个人要留住,日后一定有用的。”

 

别说了,很丢脸,根本不是我的事。

 

我尴尬地想要打断。他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没自己想的那么理智,很多事情不是说说就做得到的。”

 

“你现在同过去不一样了,王耀说你很聪明,原来是真的很聪明。所以过去是假的,还是现在是假的?教你现在见了我,连一句喜欢都不肯说?”

 

我停住了动作。

 

 

 

 

 

他来了的,我的日子勉强好过了点,至少有他照顾我的起居饮食,一切都比从前要好。我不想去上课的时候他也能替我去上。私底下要好的女学生来打听,问他是不是我的husband。我只能敷衍地一笑而过。

西南联大的日子不好过,所幸很快就解放了,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们好不容易开了个寒酸的庆祝晚宴,然后各自哭成一片,准备收拾东西各自回去了。

 

这些年来帮梁思成夫妇画了一些简单的稿子,好教他们记住了我,林女士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带着病,这些年也不好过,委婉地问我,是否需要托人送我到美国去。

“美国毕竟要安稳一些,现在这样子,别说太平了,能停火几天,很是难说。”
 

说道美国,我想起那个年轻的医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还活着没有。我笑着谢绝了她。

 
“我不打紧。”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情要做完,不做完,我死都不甘心。

 

王濠镜收拾好了我俩的0东西,和我一起上了火车。我们沉默着,虽然带上了那对遗失多年的戒指,可也不代表什么。“战时”和“战后”的事情其实完全不同。我不可能跟他回去广州当个小妾,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也想必要回去打理他的生意。

 

很多时候相聚真的很短。就像指尖攥不紧的细沙。

 

“你要到哪里去?”他看着窗外的风景:“阿青,跟我回广州吧。”

 

火车轰隆隆,显得四周很安静。

 

“…不了,你回去陪你夫人好好过日子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得去找王耀,好把你这个人情还上。”

 

“我没有夫人了,她受不了我,很快就没有在一起了。”王濠镜失笑,像在自嘲:“她说我不是个好丈夫。”

 

“你的确不是。”我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记恨我当年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可我没有办法······跟我回广州吧。”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跟我回广州,我们也别闹脾气了,好好过日子,行吗?”

 

我没有回答。这时候是九月,火车穿过一片荒凉的草地,草已经开始枯黄,秋风乍起,夕阳寂寞,我们就在这样的夕阳里,奔赴未知却孤独的未来。

 

从前我心里只有他,但现在,除了他,还有天下,还有很多,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不得不去见的人。

 

 

好教他知道,我注定情难结果,飘零一生。

 

 

 

我回到了上海,找了原来的人,死活找不到,没办法只能去了那家医院,好在医院还在。有几个老面孔见了我,差点想不起来。

 

“琼斯医生,还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是个老资格的医生,一听这话,眼眶就红了,哽咽着说:“我听说,他,他死了。”

 

我这心就凉了。

 

他死在后来的南京大屠杀,为了保护安全区里的中国士兵,被日本人打死了。年轻的生命永远停在二十七岁。

 

我安静地听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问,不问就一辈子留个念想,问了,就偏要告诉自己,你是个孤家寡人了。

 

我们都是小人物,不是能够记录进史书的大能,仅此而已。

 

 

我想见王耀,但我想现在已经很难了。

 

思来想去,被王濠镜左拐诱骗,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广州。我见到了富得流油的王家,见到了那个厉害的弟弟。也知道,我们此行回广州,却不会在广州常驻,广运行大部分资本已经转到别的行业上去了,王濠镜走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本就是想着把人找回来,就坐船到香港去避难。

 

他们也料到,乱世不会就这样结束。但我们是普通人,再经受不起那样的消耗了。

那月明星稀的夜里,我看了他很久,久到好像能够穿越漫长的岁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那个心狠手辣的,给我披上红盖头的男人面前,看他这么长久以来的变化,看我自己的变化。

 



这一年,我二十七岁,他三十四岁,我们离开了广州。

 

 


 

 

005

 


  香港也没能待多久,后来还是去了美国。去那边生活了几年,听说国内的形势稳定下来了,我便跃跃欲试要回国。被王濠镜和他的父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下来了,王濠镜这个人年纪越大,越喜欢撒娇,越活越回去,我拗不过。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就更难找机会回去了。就这么一直拖着,很快也就不提了。

 

 

 再后来,国内又开始一团糟,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到了七几年,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去,我总有一种预感,现在不回去,恐怕以后要见面就很难了。

 

王濠镜没办法,只能放我回去,自己却死活要跟着。我跟他说:“你也知道,我此行去,不一定能回来。”

他脸色很不好。

 

“可是没有妈妈,总也好过春燕以后是个孤儿。”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是有点过了,又把话圆回来:“唉,其实也不一定吧,毕竟我······我神机妙算,会逢凶化吉的。”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不信。

 

坐了半个多月的船,终于到了上海,那时候国内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到处都是荒唐的意味,怪诞,恐怖。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闹哄哄地挤来挤去,架着疲倦的,伤痕累累的人,更甚,还是曾经的熟人。群魔乱舞的狂欢,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我没听说会有人来接应我,可走上来的是两个看上去很不得了的军装的人,后面带着一群士兵,一见我纷纷围上来。

 

我:这么快就中枪?冤 ,实在是冤。

 

这时候我已经迈入中年,再没有年轻时候那样的骄纵了,很多事情也知道一个听天由命。

 

我试图求生:“我是杨柳青,一个普通人,家住上海,回来探亲,几位同志,麻烦行行好吧?”

 

当然不能说是国外来的,又不是找死。

 

那人了然地回头,招呼一声身后的人,一群人把我围起来,塞进车里。

 

 

我回到了曾经住的王公馆,现在几经更变和重修,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倒成了上海当地一个政府机构。

“上面说了,您在这儿不能待太久,请您尽快回去。”其中一个士兵对我说了声抱歉,又转过身去。

 

“上面?是·····是王耀吗?他现在当了很大的官吗?”我有些欣慰。

 

那人听了我的话,却没有回答。在我以为他们已经不会理我的时候,另一个军人突然说:“您是回来找······”

 

我没有否认,甚至进一步询问他的地址。

 

那人看了我好几眼,又互相对视了好几眼,这才犹豫着说:“您回去吧。”

 

这年是一九七三年。旧王公馆外的夹竹桃还是那样好看。

 

从前我们在这里读过书,喝过茶。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鸟鸣雀啼。仿佛几十年前的留声机还唱着毫不相干的歌:

自别后,从前事,不敢沾指。

荒草遍生池。

松岗明月,枯冷碑石。

     

 

 

 

 

006

 

1978年。

 

这年的我,已经是个十足十的老太婆了。王耀死在文革里,王濠镜前年心肌梗塞西游去了,春燕在美国发展,当了老师,这很好。

 

  王濠镜死后,我回了国,买下了苏州河边一处小屋子,一个人,养了条狗,家里会寄钱来,生活不愁,很是富裕,自己也还画画,收了两个学生。

 

很少有人再提从前的事。我老了,平生种种,更不敢回味。

 

人的一生真的太长了,长到爱恨不再分明,长到甚至快忘了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有一天教学生画画,有个小姑娘,喜欢画蝴蝶,花草,缠着我给她画个蝴蝶吧,我说好,画了个小蝴蝶。

 

“杨老师,怎么您这蝴蝶翅膀没有颜色啊?”她不满。

 

“蝴蝶?蝴蝶什么颜色啊?”我迷惑。

 

“红色呀,黄色呀·····嗯····很多颜色的!”

 

我愣了愣。

 

好像记忆深处也埋葬过这样一个问题。

 

【蝴蝶翅膀是什么颜色啊?】

 

【不是的,蝴蝶的翅膀,其实没有颜色。】

 

 

原来如此。




 

 

 

打发了学生,我拄着拐杖,慢慢地坐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流淌的苏州河。

 

苏州河很安静,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像静静地看过了无数人悲喜交加的一生却始终不闻不问。岁月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影子。愁短河长,这条河当年见证了多少人的爱恨别离呢?

 

暮色昏沉,我感到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有蝴蝶飞过,我不再纠结为什么这儿没有花却又有蝴蝶了,只是使劲睁大眼睛去看。

 

 

红的,黄的,白的,各种颜色的。

 

 

 

挥着翅膀飞向落日,飞向远方。不知为什么,我轻松地觉得,这一次,我大概是不会醒了。

 

那很好,那也很好。

 

 




 

007

 

 

“今日新闻:丰城著名女画家杨柳青疑似自杀,警方已于昨日在镜湖发现尸体并确认为本人,随即送往医院抢救无效,于今日凌晨宣布死亡。”

 




FIN

没捉虫,一个很狗血的垃圾故事,欢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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